有时我想,天堂就是持续不断的、毫无倦意的阅读。——伍尔芙
在持续不断的、倦意迭生地忙碌里,我常常望着书房里那一撂撂的书,充满了对天堂的向往。有了这种向往之后,我所身处的境地便有了地狱一般的对比效果。三八节那天,我有点忍无可忍。我不管不顾这个节日的任何暗示和文化定义,下定决心中断了我固有的生活和工作节奏,也终止了许多个萌芽中的活动计划。我对家里人宣称:我今天只读书。同时,我告诫自己:你今天必须戒网。
在书房里挑书,只用了不足三秒的时间,连挑书的时间也是不容挥霍的呀。事实上也用不了那么多时间,渴望看的那些书早已排着长队等着点将,活像出征前壮心满怀而又跃跃欲试的将士们。选的是一个长篇。人和书一起投到了床上。似乎只有一张床的阅读才对得起这个天堂般的日子。
阅读是恣意的。那本书用的是我喜欢的轻质纸,但印刷字体非常别扭,是用隶书编排的。如果非得把文字弄得非同寻常,我更愿意看到像《四部丛刊》那样的散装古籍,活字的,楷体的,虽然一丝不苟,却有着一些书写人的笔性和笔误,前后的字体也许还会有小小的无伤大雅的不谐。而隶书这种书法字体,相比起来,我更喜欢在书法展览厅里、书法典籍里看到。阅读小说的连贯性不时地因为这种电脑隶书而受阻。不过,不快只是轻微的,对于一个饥不择食的读书人来说,掺杂着砂砾的米饭是不行的,但如果只是换下装盛米饭的美丽的青花瓷碗,将就一下可以容忍了。
那一天,我对自己的饮食状况非常满意,从早上开始,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多,我把一个小说囫囵下去了。而且,我阅读时的身份,完全是一个读者,而不是一个写作者。我的某些方面的能力退到阅读的境界以外,只有触须悄悄地随着文字伸张、潜行。当这一天结束的时候,我像一片打着饱嗝的负重的海绵。而事实上,这一天里的三餐被我节省了一餐。饥与饱的概念好像与肠胃的饮食无关,却与我自己的吸纳状态有关。
说说一个与阅读无关的事情,当夜,当我放下书本去为阳台上的花草喂水的时候,我发现栽种三角梅的花盆面上起了酢浆草。
酢浆草永远是白发的,白发是我们潮汕人的方言,就是野生的意思。第一株白发的酢浆草想必是哪一只雀儿有意无意带来的种子,紧接着就一株接着一株地滋生了,所有花盆面上的空隙地方都是。每年春天,都会有一场极尽生之灿烂的演绎。春天来了,酢浆草为那天堂般的一天划上了完美的句号。 酢浆草不断地萌发、葳蕤,阳台上一片郁郁葱葱,很快地,紫红的花盏也一盏盏地高擎起来了。这些日子,我又回到了忙碌的工作和生活轨道里。只因为,天堂给我的滋养还在,焦虑比以前缓解了一些些。说起来奇怪,我从来不为自己写不出东西而焦虑,但没有时间阅读我经常会焦虑。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,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。
天堂般的阅读依然离我好遥远。幸亏家里还有一个可以窥探天堂的窗口,我只要稍稍停下手里的活儿驻足观望就是了。这个天堂的窗口通常通往的是我家客厅的那只藤编的长沙发。沙发之上有时会躺着一个持续不断地、毫无倦意地阅读的人。他其实离我很近,他是我的丈夫,我叫他老胡杨。老胡杨经常帮我干活,工作的,生活的,甚至他的状态也可以称之为忙碌。然而,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很快地在阅读中入定,像真正的胡杨那样,似乎那种高傲的姿态已经保持了上千年。老胡杨读书有着很多轶事,他不止买书成癖,还经常泡图书馆。几天前,他从图书馆借回一本书,无意间看到封三附贴的借书卡,竟然是他自己的名字孤零零地挂在那里。图书馆使用电脑登记也是近两年的事情,而这本书毫无疑义地,这么多年的等待就是与老胡杨的两场相觑。更叫人惊讶的是,好多年前借书的那个日子竟然不可思议地与这次的借书日期相同,时光仿佛都在这本书里凝聚不散。而他与书的那种契阔平生的情谊,在这个春日的阳光下,闪着动人的光泽。
这就难怪了。有时午夜,看到老胡杨午夜合书而起,瘦削的脸上竟然有着酒后的微醺。宋代诗人尤袤有过一个关于“四当”的典故:饥读之以当肉,寒读之以当裘;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,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。看来,离之不远矣。
这样的状态差距太大了,我还在索马里忍饥挨饿,人家已经在花前月下醉酒当歌。
天堂之门是怎样向我敞开的?
我明白了,当地狱也不收容我的时候,天堂的门自然会轰然洞开。
我病了。长期的伏案和端坐使我腰肌劳损,我的活动受限,只得卧床休息。忙碌被迫离开了我。
老胡杨把我要的书一本一本取过来,恰好网购的一单书也来了,他把包装卸下之后也一并垒到了我的床头。守着那些书,我又惊又喜,似幻犹真。虽然,我翻身的时候,腰部还在疼痛;虽然,我疲累的手掌经常掌握不了一本书的重量,
我又不得不反复翻身。可是,这有什么关系呢,在我还没有进入天堂饱餐之前,我已经闻到了天堂的气息。 我又看了一个长篇。看了我最喜欢的一位女作家的散文新作。看了汉娜•阿伦特写她同时代人的《黑暗时代的人们》和别人写她的两本传记。看了舒比格的《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》,看了一个细腻女子写的《花间十六声》,考究花间词人和唐宋一些诗词里出现的十六种物件,屏风、枕头、梳子、口脂等等……是的,纯粹的杂览。没有人为天堂定了菜谱和范式。只有我确定自己就在天堂。
地球并没有因为我的停止劳作而停止运转。我偷偷地感慨了一阵,也乐了一阵。看完这些书的时候,我的腰肌也慢慢好转了,可以下床靠在窗口边看阳台上的花草。午后的阳光照在酢浆草的花盏上,有着一种蓬勃的美丽。我的心地也因为天堂和酢浆草的双重润泽而黑亮和沃饶。而我们曾经用心经营的三角梅,倒是敛抑着,萧疏着。 通往天堂的路径也许本来就是阴差阳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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