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为什么必须遵守礼?礼是依据怎样的原则制订的?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,本书将用几个章节的篇幅来叙述。本节要谈的是礼与理的关系。
一、礼是合于理的行为准则
前面谈到,我国早在西周就出现了民本主义的思潮。执政者应该“明德”,体恤“小民”稼穑之不易和生活之艰辛,要关注民众对政府领导的感受,要从他们的反应中及时调整政策。随之而来的问题,是执政者如何树立德性?人怎样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?于是,一些知识精英开始研究人格培养的问题。怎样才算有了完善的人格?这就需要制订出一套规范,以便大家有所仿效。这一规范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,人们统称之为“礼”。
礼的内容丰富多彩,但并不杂乱,因为它内部有一以贯之的思想,它是制礼时必须遵循的原则。这一原则,用一个字来表述,那就是“理”。《礼记》说:“礼也者,理也。”“礼也者,理之不可易者也。”可见,在古人心目中,礼就是理,是不可移易的理的体现。只要按照礼的要求去做,一定是合理的。理与礼的关系,可以这样比喻:理是礼的灵魂,礼是理的躯壳。因此,礼是社会共同遵奉的法则,谁背离了礼的要求,就无法在社会上安身立命。同样的道理,政策的制订也一定要合于理的要求,否则就无法为民众所接受。《周礼》一书,主要叙述国家典制和大政方针,例如中央政府的规模和格局如何确定?中央如何了解各地的民风政情,与地方的关系如何协调?行政区域如何划分,官员的责守怎样规定,部门之间如何制约?赋税如何征收,荒凶之年如何调节税率?社会教育的体系如何确立,教学内容如何确定?司法制度如何保持公正和合理等等。知识精英对于类似的治国原则,有过许多的讨论以及反复的斟酌,构拟了一系列制度,下面略举数例。
中央与地方之间,要有畅通的渠道,以便做到上情下达和下情上达。为了了解地方的真实情况,天子必须遵照巡守制度的要求,定期到各地视察。所到之处,地方官要述职,天子要考核其政绩、考察风俗,作为奖惩或升迁的依据。地方要按照中央核定的数目上缴赋税。在首都发生非常事件的时候,地方有义务出兵勤王,保卫中央政权。税收是国家行政开支的主要来源,既要满足中央和各级政府的财政支出的要求,又不能损害民众的生计。为此,必须要有合理的税率。儒家主张征收十分之一的税,即所谓“十一之税”,认为这是尧舜之道。但有人认为太高,也有人认为过低。《孟子》有一段孟子与白圭讨论税率的对话。白圭将税率降低到“二十而取一”,孟子认为这是像貉那样的尚未开化的国家才有的做法,因为它开支绝少,二十税一,足够使用。而像中原地区,已经有了很高的文明,二十税一,无论如何不够用。十一之税是最为合理的税率,所以孟子说:把税率定得比尧舜之道还要轻,是大貉、小貉的做法;把税率定得比尧舜之道还要重,那就是大桀、小桀了。
《周礼》中的司法制度,特别强调犯罪人是否初犯、是否过失犯罪、是否年齿很高的老人犯罪。如果属于上述情况,应该给以改正的机会,或者从宽处理。听取诉讼时,要仔细观察诉讼人的言辞、神色、气息、眼神等,并且尽可能听取各方面意见,以获得真实的案情。对人的处理,偏重于教育,反对不教而诛,反对动辄用刑。民众有犯了轻罪、但尚未触犯法律的,就让他坐在专设的“嘉石”上,使之感到耻辱,在有了改过自新的表现后再赦免他。凡是孤、独、老、弱之民有了冤屈而地方官拒不接受他们申诉的,都可以站到专设的“肺石”上,然后有官员受理申诉,并惩罚地方官。行政机构的设置,是文明社会的管理所需,但耗费钱财,如果不加限制,势必加重民众的负担,影响社会安定和经济的持续发展,因此,各种建置的规模必须与国力适称。例如军队的建制,如果过大,穷兵黩武,则国家财力无法承受,过小则起不到防卫的作用。因此规定为大国三军、次国二军、小国一军。
礼是赋予道德内涵的一套制度。制订正确的治国政策,是国家的强盛之道,也是立国的根本,这就需要有理性的思考。上述制度体现了儒家的理性精神,因而都属于礼的范畴。如果失去了礼的制约,就是野蛮国家,不可能长久。所以《左传》说:“礼,国之干也。” 此外,政府要推行德教、施行高尚的治国理念,就需要一种类似于车子的工具,才能把它输送到四面八方,否则就只能是空中楼阁。《左传》把礼比作是推行政治理念的车子:“礼,政之舆也”,非常之形象。所以,《左传》说:“礼者,经国家、定社稷、序民人、立后嗣者也。”对于一个国家来说,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离开礼的原则,礼就是理性的体现。《左传》里有许多关于政事的评论,当时的知识精英每每用“礼也”或者“非礼也”作为最高判语。比如评论某次战争,主要不是看胜负,而是要看战争的性质是否正义,发起战争是以强凌弱,还是除暴安良?战争结束后是及时撤军,还是赖着不走?以此来评判一个国家的品质,来推断它是得道多助,还是失道寡助。
二、礼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主要标志
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,人类用了上百万年的时间才完成。尽管如此,人的体质、心态、举止等方面,依然残留着太多的动物特性。《论语》说:“人与禽兽之别几希。”认为人与禽兽的区别并没有多少,可谓警示之言。因此,如果不去强化人的特征,拉开与禽兽的距离,甚至有意无意地磨灭人的特征,就有可能再回到禽兽的队伍中去,那将是人类最大的悲哀,《孟子》说“人不可以与禽兽为伍”,也是在提醒人们注意人类与禽兽的区别那么,人与禽兽的区别究竟何在?换言之,人之所以为人的主要标志是什么?这个问题,早在2000多年前的《礼记》里就有所讨论。最自然的回答是:人能说话,而动物不能。《礼记》批评了这种说法:“鹦鹉能言,不离飞鸟。猩猩能言,不离禽兽。今人而无礼,虽能言,不亦禽兽之心乎?”鹦鹉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说话,可终究是飞鸟。猩猩的智商比猴子还高,也会学人说话,可它还是禽兽。人与动物的差别不在语言,而是在有没有“礼” 这一点上。人类已经进入了文明时代,人通过进化,成为万物的灵长,是具有理性的动物,所以懂得礼是做人的规矩,是维系社会和谐的准则。禽兽不然,它们没有婚礼,也没有丧礼,彼此之间不需要谦让,为了一块肉骨头,可以肆意争抢、撕咬。
所以说,“人而无礼,不亦禽兽之心乎”?尽管会说话,可是不懂得礼,那心就如同禽兽一样。于是,有圣人出来,“为礼以教人,知自别于禽兽”,制订了礼来教育人,让民众明白自己与禽兽的区别在那里,自觉地用礼来修身,努力成为有理性的人。
《礼记》说:“凡人之所以为人者,礼义也。”可见,儒家把礼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标志,这一点需要特别注意。
三、礼是中原文明的主要标志
春秋战国时代,中原地区的农业文明已经相当发达,生活比较稳定,但在周边地区生活的许多民族,虽然也有权力机构,但还处在渔猎时代,逐水草而生,生活很不稳定,文明程度远不如中原。中原人用东夷、南蛮、西戎、北狄来称唿四周的少数民族,统称“四夷”。当时,四夷时时侵扰中原,掠夺财富。有些部族甚至定居中原地区,不再回去了。中原诸侯与四夷犬牙交错,彼此的文化既有碰撞,也有交融,问题是谁改变谁?
有些周边民族进入中原以后,看到人们衣冠整洁,进退揖让、举手投足之际,透出一种典雅,显得很有教养,于是心生羡慕之意,积极学习中原礼仪,天长日久,居然变得跟中原人一模一样。相反,也有些原本文化很先进的中原诸侯,见到这些比较落后的部族文化后,感到新奇,于是极力仿效,披头散发,衣冠不整,说话粗鲁,行为不端,甚至转而行夷狄之礼。久而久之,其文化开始下滑,出现了逆向的流动。唐朝古文学家韩愈在他的《原道》里分析了上述文化现象。他说,孔子为什么要作《春秋》,把当时的历史事件按年代顺序逐一记载下来呢?孔子的良苦的用心是:向后人揭示历史演变的轨迹。从本质上来说,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文化史,是一部文明战胜野蛮、先进文化战胜落后文化的历史。在春秋这一文化交融的复杂时期中,中原先进文化理应引领周边民族走向进步,而不是让四夷牵着中原文化的鼻子走。因此,孔子主张“严夷夏之别”,夏指中原,夷指四夷。要以夏变夷,而不是以夷变夏,这是孔子的文化立场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正是为了昭示各诸侯国和夷狄部族的文化立场,以及兴衰存亡的过程。
夷夏之别,别在哪里?别在有没有礼、懂不懂礼。韩愈认为,如果四夷之中,有谁通过学习中原礼仪,变得跟中原一样文明了,那么就应该“诸侯之”:把它当作中原大家庭的一员来对待。相反,如果中原诸侯堕落成了野蛮文化,那么就只能“夷狄之”,把它当作四夷来对待。韩愈的这一看法,丝毫没有种族歧视的成分,只看它文化是否达标,用有没有礼来区分野蛮跟进步,这一思想非常深刻,影响很广。今天的时代,由于高科技的介入,异质文明之间的交融与冲突,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便捷、深入和广泛。在这一历史时期,对世界其它优秀文明兼收并蓄是必须的,但前提是要传承我们五千年的优秀遗产。人们喜欢谈“中西融会”,如果“中”已经没有了,我们拿什么去与“西”融会?那只能是全盘西化。
四、礼是修身进德的阶梯
孔子教导他的学生,要做“君子儒”,不要做“小人儒”。从表面上看,君子儒和小人儒都是读书人,但在实质上,两者是完全不同的。小人儒读书是为了个人的飞黄腾达,君子儒读书是为了淑世济民。为了个人的飞黄腾达,需要用知识来做敲门砖;为了淑世济民,光有知识还不够,还必须有高尚的道德。
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认知的本体,对于君子来说,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提升自身的境界,完善自己的人格。介于“本体”与“境界”之间的是“功夫”。这里的功夫,不是武术,而是指学习和实践。古人讲“知行合一”,得到了真知,就一定要付诸行动,否则就是没有用的空道理。
理是抽象的,看不见、摸不着。但是,一旦把理变成了礼,它就是具体的,看得见、摸得着的。理之所以能转化成礼,是因为把理分解成了忠、孝、仁、爱、文、行、忠、信等德目,并且将他们外化为日常行为,通过亲身的践履和体悟,人们就能一步步修身进德,并且向内心探求,牢固树立德性。如果说理是目标,礼则是走向这一目标的途径。只要按照礼的要求去做,言谈举止就能处处中规中矩。孔子特别强调对于礼的学习,他说:“不学礼,无以立。”要成为道德高尚的君子,就一定要用礼来修身,成就自己的风范,所以《左传》说:“礼,身之干也。”
今天的儿童教育,人们往往热衷于天才教育,望子成龙,从小就要求孩子学习钢琴、小提琴、舞蹈、音乐、绘画等技能,而很少关注孩子的人格培养。如果没有健全的人格,将来踏上社会之后,问题会很多。我们古代的教育,最看重的是人格教育,而这种教育不是讲空话和大道理,而是把它分解为具体的礼节,以便让孩子容易理解、容易做到。例如,要求孩子“黎明即起”,是要培养孩子勤奋的习惯;起身后要“洒扫庭除”,是要他学习做力所能及的家务,树立对家庭的责任心。又如《礼记》说凡为人子之礼:“冬温而夏凊,昏定而晨省”,要孩子关心父母的起居,冬天的被褥是否温暖的卧席是否凉快,早晚要请安。又说:“父母有疾,冠者不栉,行不翔,言不惰,琴瑟不御。”要求孩子懂得为父母的疾病而担忧。“侍坐于先生,先生问焉,终则对。请业则起,请益则起。父召无诺,先生召无诺,唯而起。”老师有所问,要等问完后再回答。问老师问题、或者请求老师再次讲述时都要起立。听到父亲和老师的召唤,应答声不能懒散,应该短促,并且起立。这一类细节的设计,都是为了培养孩子对老师和家长的敬意。当孩子一条一条地按照这些要求去做了之后,他的为人的基础也就一步一步地奠定了。
我们今天常常讲的“终身教育”,主要是说知识教育,因为科学发展很快,不学习就会跟不上时代的发展。古人也讲终身教育,但重点还是在人格教育和道德教育上。古人认为,人终身都要接受教育,因为在不同的年龄段上,面临着不同的问题,因此应该有相应的礼仪教育,以及时调整人生之舵。古代中国有“人生礼仪”,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而设计的,童稚时期,孩子要接受幼儿教育。八岁进入小学学习,十五岁之后进大学学习。满了20岁,已经掌握了比较系统的知识和技能,生理上也发育成熟了,从此成年了,将要对家庭和社会负起一份责任了,此时要为他举行冠礼,进行成年教育。成年后可以结婚了,此时又有婚礼,教育新郎担负起家庭重任,教育新娘相夫教子,共同构建和谐家庭。
任何人都处在复杂的社会网络体系中,没有孤立存在的人。儒家把复杂的社会关系归纳为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等五种,称为“五伦”或者“五常”。只有处理好五伦关系,社会才是和谐的。而处理五伦关系的游戏规则就是礼。此时有相见礼,教人如何互相尊重、礼尚往来;又有乡饮酒礼和乡射礼,教人怎样敬老尊贤,序齿序爵,立德正己。人死了,则有丧礼,教人如何处理亲人的遗体、奉祀亲人的精神,怎样慎终追远,使民德归厚。如此绵延一生、伴随一世的教育,寄寓着非常丰富的道德理念,却丝毫没有说教的意味,这是儒家的高明之处。
有人觉得儒家很迂腐,成天讲道德教育,那东西管用吗?现代社会就是要像西方国家那样崇尚法治。其实儒家从来就是礼、乐、政、刑四者并提,主张教化与行政管理结合。《乐记》说:“礼节民心,乐和民声,政以行之,刑以防之,礼乐刑政,四达而不悖,则王道备矣。”又说:“故礼以道其志,乐以和其声,政以一其行,刑以防其奸。礼乐刑政,其极一也;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。”儒家的治国之道包括礼、乐、刑、政。礼乐是教化的工具,帮助人们树立好的德性,自觉抵制不良行为。政是推行教化的工具,刑是针对害群之马的。可见,儒家并不排斥用刑,而是主张摆正德与刑的位置:“德主刑辅”,强调道德教育为先,相信道德的力量,相信大多数人能够接受教育,而不是以刑罚威胁为先。所以,我们对儒家的礼乐教化思想要有全面的认识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