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舍不得”这三个字,是他一生里说过的最多的话。她嫁他的时候,他刚刚长成一个青涩的少年。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六十年代末,他父母双亡,住在姐姐家的仓房里,没日没夜地帮姐姐干活养家,自己却饥一顿饱一顿。
尽管,他很出色,或风情款款地笑,或者优雅地沉默,哪一种神态都是那么俊俏,但是来相亲的姑娘一看到他老鼠窝一样狭小的住处,都话也不说就走了。
只有她没有离开,到村子后面的荒地里摘了一麻袋草仔,晒干了,帮他做了枕头。又怕他饿着:在半夜里顶着大雨,走过八里山路,送来一个地瓜。
他就娶了她。姐姐一家人腾出半铺炕,拉上帘子,做他们的新房。第二天,他们又住进了仓房。直到两年后,东挪西借买了一个破败的茅草房,才算是正式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。
她实在是不漂亮,粗壮的身材,厚厚的嘴唇下面是倒人胃口的黑牙。她也知道自己长得丑,和他走在路上的时候,她总是退后几步,像不相干的路人。但是了解他们的人都知道,他们极其恩爱。
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,他因为能歌善舞,长得帅,被推荐去市里的文工团工作,同去的人十几年后都出息得像模像样,可是他去了几天就回来了。他对妻子说:要长年跟团外出巡演,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,舍不得啊!他这样说起的时候,坦荡荡的眼神里,没有一点悔意。
两个人守着田地,守着孩子,守着别人或许看不见的爱情,生活了三十年。她在四十八岁的时候,突发脑溢血撒手去了。
他那时也只有四十八岁,还年轻着,还帅气着,常常拿起扇子,穿戴一新,跟着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扭一曲欢快的秧歌。他的风流体态,潇洒笑容,吸引得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,他却看也不看一眼。
儿女都成家立业,也劝他再找一个,他还是不肯。他说:我舍不得你们的妈啊,她实心眼儿,一定还等着我呢,知道我丢下她,会伤心的。他叼着烟,眯着眼睛,好像己经看透了生死。
他五十六岁时,在睡梦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。去的时候,面容安详,好像这是他向往己久的结局——终于又能和她在一起。一把黄土,亲近了两个相爱的人,同时也掩去了一段现世难寻的爱情,穿越名利,穿越浮华的一切,穿越生死,直达生命的本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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