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菌图 齐白石

　　新笋 吴冠中

　　外柠檬黄内洋彩暗八仙灵芝如意盘（清雍正）

　　玉雕象生菌菇（清）

　　“鸣远”款段泥点彩笋形水滴（清）

　　啮笋图 恽寿平

　　蔬菌俱香 齐白石

　　蕈菌，凝结了山川草木之气，鲜味脱俗，向来是食家们的心仪之物。宋人汪彦章专门写过一首《食蕈诗》，其中“中涵烟霞气，外绝沙土痕”一句，我尤欣赏。蕈菌似乎总带着神秘的色彩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，它的生命周期极为短暂，早上还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，到了下午，就变成老妪了。

　　广州增城、从化盛产荔枝，在一望无际的荔枝林里，生长着一种至鲜之物——荔枝菌。它被称为“菌中之王”，有食客说它自带肉香，我觉得像是鸡肉与火腿混合的香味。它生长在荔枝林内潮湿、松软的白蚁窝上，每年仅有二十天左右可以享用。那段时间，采菌人非常辛苦，半夜就要起床，趁着沥青般黏稠的夜色出门，因为凌晨四五点左右采摘到的荔枝菌最为鲜美，太阳一晒，鲜味就会大打折扣。

　　荔枝菌味殊甘绝，菌伞极滑，像鲜美的凝脂，一入口，便在舌尖融化，菌柄柔嫩，清爽无渣，爽脆如少女的笑声。特级荔枝菌的菌尖像收紧的小雨伞，其中，又以嫣红色荔枝菌最为珍贵，只有极简的烹饪手法才配得上它的优雅高贵。荔枝菌一般采用蒸、煮的方式，伞没有打开的用来蒸，伞打开了的则用来滚汤。吃上一口，身体里便会涌起一种莫名的轻盈幸福，仿佛在品尝大地深处的鲜美秘密。

　　初夏的岭南，天气变幻莫测，早上还是烈日当空，到了下午，突然就风起云涌，豪雨大作，天地仿佛连在了一起。雨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雨过天晴，空气湿热，这个时候，一种可爱的精灵开始在幽暗的林间悄然生长。这便是西水菌，它因出现在西江水暴涨的时候而得名，采摘期十分短暂，仅端午过后十余天时间，因采摘后三小时内食用口感最佳，故又被称为“三小时精灵”。最鲜嫩的西水菌，灰褐色的菌盖尚未打开，白色的菌柄细细长长，如一枝枝用旧的毛笔。本地人认为，生长在竹林间的西水菌味道最好，与走地鸡一起煲汤，鲜香盈溢，清甜隽永。明人张岱所说的“香气拍人，清梦甚惬”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。

　　中山出产早禾菇，文献记载，“亦名早菇，早禾湿蒸而出者，六、七月间有之”。可烩可炒，也可用来煲冬瓜，是不可多得的美味。

　　德庆山间的大松菌，带着一股淡雅的清香，可清炒，也可煮粥，清炒的大松菌口感松脆，煮粥则格外爽滑。宋人陈仁玉所撰的《菌谱》中有言：“凡物松出，无不可爱。”我甚以为然，细细品咂，仿佛可以品到隐藏在鲜味之下的远山气息，有微甜的松脂清香，灼日的暖香，又有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土味道，与我爱喝的锡兰红茶颇有几分相似。

　　和蕈菌一样，笋也是素中至鲜，历来为文人雅士们所称道。《诗经》中就有“加豆之实，笋菹鱼醢”“其籁伊何，惟笋及蒲”的诗句。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诗云：“紫箨坼故锦，素肌擘新玉。每日遂加餐，经时不思肉。”苏东坡说：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，无竹令人俗。”在《雅舍谈吃》中，梁实秋将苏东坡的名言进行补充，他说：“若要不俗也不瘦，餐餐笋煮肉。”清人李渔也是爱笋之人，他在《闲情偶记》中将笋放在蔬食类的首位，并说：“论蔬食之美者，曰清，曰洁，曰芳馥，曰松脆而已矣……此蔬食中第一品也，肥羊嫩豕，何足比肩？”

　　笋不仅味鲜，而且极美，去壳以后，玲珑、可爱。冬笋比春笋更加脆嫩鲜美，价格要贵好几倍，只有过年的时候，父亲才舍得买上几支，切成极薄的片，用来点缀其他的食材。我总是一片片挑着吃，不消灭干净绝不罢休。在所有的做法中，我最喜欢的是咸肉炒笋，清鲜和浓郁两种风味交织，爽脆与香韧两种口感交错，让牙齿无比兴奋，那种美妙的感觉，用语言是很难形容的。

　　林语堂在《生活的艺术》一书中说：“笋烧猪肉是一种极可口的配合。肉借笋之鲜，笋则以肉而肥。”岭南地区，盛产佳笋。英德的西牛麻竹笋就十分有名，清道光年间的《英德县志》这样记载：“麻竹长数大，大者径尺，概节多枝丛生回枝，叶大如履。”西牛麻竹笋皮呈淡黄色，有“剥皮黄金”之称，粗大肉厚，口感鲜嫩、爽口、无渣，叶子还可以包粽子。我妻子的弟媳是英德人，有一次给我做了西牛麻竹笋焖五花腩，口感极为脆爽，近似于响螺片。当地人不仅吃笋，还喜欢吃笋衣。笋衣乃至嫩至鲜之物，可以焖猪肉，也可以打边炉。吃完以后，鲜味在口腔里持久回荡，仿佛岚气云烟缭绕山间。

　　广宁有大片的竹海，这里出产的竹笋，品种甚多，如文笋、甜笋、苦笋等，以文笋为上品，当地人常以烧腩肉炆之。《广宁县志》记载：“四时皆有笋可食，其最佳者文笋。”古时以坑口园岭文笋最为出名，当地的全笋宴颇有特色。

　　怀集也是竹子之乡，以蓝钟镇出产的黄庆笋最为出名，味纯肉厚，滑嫩脆口，未露出土面的笋芽，挖来生吃，像生番薯一样脆甜。此外，怀集的篱笋、德庆高良富笋也很不错。

　　龙门的西溪笋，薄如蝉翼、肉质爽脆、清甜甘滑。民国二十五年《龙门县志》收录的中山大学报告称，“沙迳之西溪有甜竹，以其笋为脯，名溪笋，极爽脆，为最佳之特产，惜所出无多耳”。

　　佛山地区也有佳笋，南海林岳的土质属于半沙半土，出产的吊丝丹笋，爽、脆、甜，堪称极品，焯水冰镇，松脆无渣，点上芥末，有清纯之美。此外，蚝油炒笋、笋焖鲫鱼、鱼茸竹笋粥也是不错的选择。罗村的大头典竹笋，头大尾小，中间弯曲，呈烟斗状，用花蟹焖之，最是惹味。张槎沙口笋，也深受食客追捧，白灼尤佳。

　　一夜春雨竹笋肥。春天是吃笋的好时节，对我而言，没有笋的春天是残缺的，有了笋，才算得上完整。今天笋烧肉，明天肉烧笋，即使天天吃、顿顿吃，我都不会觉得腻烦。时间一久，我的大女儿看不过眼了，笑我是属熊猫的。我朝她呵呵一笑，心想，只要有笋可吃，属什么还真是一点都不重要！

　　蕈菌和竹笋，皆是不可多得的空灵妙物。粤菜中有一道叫“鼎湖上素”的传统名菜，则将这些饱含清虚之气的山珍一网打尽，让食客们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慷慨馈赠。

　　此菜历史久远，相传由鼎湖山庆云寺一位老和尚于明朝永历年间创制，原料选取上好的三菇（冬菇、草菇、蘑菇）、六耳（雪耳、木耳、榆耳、云耳、黄耳、桂花耳）以及发菜、笋干、腐竹、粉丝、黄花菜等，用清冽甘甜的鼎湖水浸发、洗净，再加上配料，经汆、煮、烧、炒、煨、焖后，最后以蒸扣的方法成菜，用料精细、色调雅丽、层次分明、鲜嫩滑爽、清香溢口，乃素斋中的最高上素。

　　 1927年，西园酒家将这道菜引入广州，并进行了改良，以老鸡、猪瘦肉、火腿骨等为主要原料熬出上汤后，再加水熬制味汤，吸收了二汤的斋料，味道更加鲜美，不过，售价高达二十银元，贵得令人咋舌。

　　我有幸在鼎湖山的青碧山水间品尝过一次，味极佳妙，堪称“天厨仙供”。用完晚餐，徒步返回半山腰的酒店，空山寂静，繁星密布，耸立的山峰像是在打坐冥想，金色丝绸般的月光在山涧流淌，风中带着令人愉悦的草木清香……我将脚步放到最轻，生怕惊扰这甜蜜、透明的寂静。一个小时以后，回到房间，带着满嘴的鲜美沉沉睡去，好像密林深处的一朵菌子。

　　 （作者：盛 慧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