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,不止是知识分子,就是一般识文断字的读书人,眼光都越来越外向。外面的新思潮,外面的生活方式,外面的流行文化,我们差不多事无巨细无所不知。好多时候,对于巴黎街边一杯咖啡的津津乐道,远超于对中国自身现实的关注。而中国深远内陆的乡村与小镇,边疆丛林与高旷地带少数族群的生活越来越遗落在今天读书阶层,更准确地说是文化消费阶层的视野之外。所以,我为自己关于深远内陆与少数族群的书写,还能得到这样的关注,这样的肯定,这样的支持而深感宽慰。
对一个小说家来说,人是出发点,也是目的地。所以在我的理解中,小说家是这样一种人,他要在不同的国度与不同的种族间传递讯息,这些讯息林林总总,但归根结底,都是关于沟通与了解,尊重与同情。
在得到这个享有美誉的文学奖项的眷顾时,我更要感谢文学。
对我来说,文学不是一个职业,一种兴趣爱好。文学对我而言,具有更为深广的意义:她是我自我教育,自我提升的途径;是我从自我狭小的经验通往广大世界的,进而融入世界的惟一方式。我生长于荒僻的乡村,上过学,但上过的小学、初中和中等师范都是极不正规的。上小学和初中是在文革中间,上师范是1978到1980年。大家知道,那时的学校应该没有给学生提供什么正确的观念与方法——甚至可以说,那种教育一直在教我们用一种扭曲的,非人性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与人生。而我正是带着这种不正确的世界观步入了生活。就是在这种情形下,我遭逢了文学。在我的青年时代,尘封在图书馆中的伟大的经典重见天日,而在书店里,隔三岔五,会有一两本好书出现。没有人指引,我就独自开始贪婪的阅读。至今我也想不明白,自己怎么就能把那些夹杂在一大堆坏书和平庸的书中好书挑选出来。那个时候,我并没有想过要当一个作家。我只是贪婪地阅读。在我周围,有善良的人,坚韧的人,有趣的人,聪明的人,但阅读让我接触到了伟大的人。这些伟人就在书的背后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们就会站出来,指引我,教导我。
在我的经验中,大多数人都在为生存而挣扎,而争斗,但文学让我懂得,人生不止是这些内容,即便最为卑微的人,也有着自己的精神向往。而精神向往,并不是简单地把自己托付给中介机构一样的神职人员,或者另外什么人,就可以平稳地过渡到无忧无虑无始无终的天国,而是在内心生出能让自己温暖,也让旁人感到安全与温馨的念想,让这种念想如一朵花结为蓓蕾,悄然开放,然后,把众多的种子撒播在荒芜的土地之上。
文学的教育使我懂得,无论是家世、阶层、文化、种族、国家这些种种分别,只是方便人与人互相辩识,而不应当是树立在人际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。当这些界限不止标注于地图,更是横亘在人心之中时,文学所要做的,是寻求人所以为人的共同特性,是跨越这些界限,消除不同人群之间的误解与偏见,歧视与仇恨。文学所使用的武器是关怀、理解、尊重与同情。文学的教育让我不再因为出身而自感卑微,也始终提醒我不要因为身上的文化因子,以热爱与忠诚的名义而陷于偏狭。
当我开始提笔写作,文学的教育使我懂得,写作,首先是巩固自己的内心,不是试图去教育他人。文学是潜移默化的感染。我不想说,我和自己的同时代人,接受的是一种蔑视美,践踏美的教育,至少可以说,那是缺乏审美内容的教育,或者说,是以粗暴,以强力,以仇恨为美的教育。我自己也曾用这样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。是文学让我走出这个内心的牢狱。让我能够发现并欣赏这个世界的美。在美和对美的追求并不普遍的时代心怀对美的更高憧憬。
是的,文学的教育把我从一个扭曲的人变成一个正常的人。文学的指引还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,让我成为一个作家。对我来说,文学是关于人类普遍命运的教育,是关于如何给这个世界增添人性光辉的教育,是关于一个人应该有着丰沛而健康情感的教育。如果说,我对将来的自己还有更大的信心,也是因为相信,通过文学这个途径,我将吸取到更多的人类的精神成果,相信通过这样的学习与吸收,自己将变得更加正常,更加进取,更加健康。
所以,让我再次说,感谢文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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