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导读]在进入新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浩然处于“与农民共反思”的阶段。他给自己制订的“戒律”是严格的,所谓:“甘于寂寞,安于贫困,深入农村,埋头苦写。”
2月20日,作家浩然在北京辞世,享年76岁。他的作品《艳阳天》、《金光大道》等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巨量发行,是当时唯一可以大批出版作品的作家,“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”的那“一个作家”,说的就是他。浩然的逝世,勾起了不少人对那个时代的文学记忆,引起了诸多回忆和思考。
浩然与我们这个时代的悲悯
浩然去世了,一个卧床数年的老者逝去了。这样一个人物的逝去,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叹息的事情。无论是”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“的风云前传;还是遭遇非议甚至攻击,却自认“对社会、对人民有贡献”的边缘余生,浩然都是我们在叙述那个时代时无法绕过的标志。当代中国的人民,即便不知道浩然其人,谁又不知道《金光大道》和《艳阳天》呢?
在这里,我无意评判逝者浩然的文学——那样的政治写真政策图解,某种程度上早已经溢出了“文学”。“一个作家”如此,“八个样板戏”同样如此。
与文学相比,我更愿意关注这个人的命运感。
很多文学界人士都称道浩然的人品,认为他还是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中,把握住了自己,本性没变,殊为不易;并归因于其“朴实的农民底子”。或许也因为这种“本色”,繁华褪尽后的浩然,如果没有后来的忍不住沉默,其实还是过得去的。1998年,浩然接受媒体访问时的一些表述,再度把他推向了问责的祭台,他宣称,从未为《艳阳天》、《金光大道》、《西沙儿女》后悔,反引以为骄傲;还宣称,对社会、对人民是有贡献的;他甚至说,我想我是一个奇迹,亘古从未出现的奇迹。
这样高调、骄傲的表达等于把自己变成了草船借箭的靶子,当然引来文化界相当的矢镞。检阅浩然此前的人生轨迹,类似的高调和骄傲其实是一以贯之的。以浩然的阅历,不可能不知道这样表达可能招致的后果,但他还是说了。或许很多人都忘记了,那句用来赞美浩然的所谓“朴实的农民底子”,尚有另外一种精神底色,那就是执拗。
作家陈建功曾经这样总结,中国作家有个普遍的毛病,就是对人的看法缺乏超度,缺乏更高层次的大悲悯。……因为这种“缺失”,我们的文学在观照现实的时候,永远缺乏心灵穿透的力量,缺乏悲天悯人的情怀,缺乏对现实的永恒的引导。
那样的时代那样的意识形态那样的社会生活,没有这个“浩然”,必然会出现另外一个“浩然”。再说一句诛心的话,那个时代,排着队希望顶替浩然的作家,大概也大有人在呢。其实,我也无意为什么人开脱;我只是强调,我们这一代人在最应该获得文学滋养的时候,我们面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精神产品。……
逝者已矣。那些围绕着浩然而存在的话题大概会在重新记起的短暂井喷之后,真正消停下来。也该消停下来了,中国文学需要补习的内容太多,需要关照的人和事也太多,逝者走好。唯愿在这个文学越来越疏远心灵的时代,这样一个曾经“有井水处便有君”的人物不会仅仅具有文本的研究价值;也不要因为这种文本价值,而过分夸大了人的命运感;更不要因为文学和政治的莫名其妙的某些牵连,而连带着使这个人物的面目都模糊起来了。
浩然,“十七年文学”的最后一个歌者
一大清早朋友来电,说浩然去世了。我默然,却不甚意外,因为我知道他处于半植物人状态已有几年。但我总觉得浩然的离去和别人不一样,他更能勾起历史记忆,让我想到当代中国文学史的曲折坎坷,酸甜苦辣,想到时代、历史、教训、观念、反思等等词儿,想到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与一个时代的文学的沉浮,曾经如此紧密地连结在一起。
“文革”的霹雳狂风爆发的一瞬,他的多卷本长篇小说《艳阳天》正好出齐,历史便借这位当时还很年轻的作家之手,给“十七年文学”画了句号。随后,作为作家个体,在别人被剥夺了写作权利后他还在“歌唱”,但《艳阳天》毕竟是“十七年文学”的幕终之曲。文革过后,浩然仍勤奋多产,然而,飓风既息,田园已非,终究别是一番景象了。
浩然一度是个独特的痛苦者、被抛离轨道的彷徨者,走着一条比别人更加艰难的扬弃重负,战胜自我的路。我们不能不冷静地看到,“文革”之变给浩然带来了比别人更沉重的负担,留下更多的创作痛苦的种子。在风雨如磐的多事之秋,众人的喉头已经喑哑,他还在用旧的旋律勉力歌唱着;作为“十七年文学”的最后一个歌手,当这一畸形的文学形态被愈益推上了“左”的极端时,承传旧制的重任交给他,起死回生的奢望寄托于他,虚假颂扬的任务催迫他,他实在是不堪重负了。他曾写到:“一九七六年的春寒时节……忽然间,有那么一个冷风呼啸的深夜,我凄凉地感到自己的艺术生命的旺盛期过去了。当时正在壮年的我,终日里把大半精力消耗在忧国、忧民、忧己的苦闷与自危、自卫上面,把主要的时间支付给政治活动、迎送外宾的奔忙上面,这哪里还像个作家呢?”此处的真诚也许无可怀疑。……直到新时期文学的开端,中国文坛已开始了深刻、巨大的裂变,浩然似乎仍然陷溺在困惑迷惘中。他曾想在不根本改变他的旧观念体系的前提下,凭借他原先丰厚的生活累积,凭借他健举的艺术个性,来找回创作青春。他没有意识到,生活积累对创作来说固然是至关重要的,但在历史大转折的关头,倘若不能用新的思想观念冲破积久的模式,那旧的主体浸润过的“生活”反倒会成为沉重的负累。在这样的时候,甚至可以说,有多少新思想,才会有多少新生活。
……
在进入新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浩然处于“与农民共反思”的阶段。他给自己制订的“戒律”是严格的,所谓:“甘于寂寞,安于贫困,深入农村,埋头苦写。”他的确不贪恋大城市的热闹,默默地在河北省三河县的基层生活和创作,按他的话说,就是刻苦经营好他的“两垅地”。……
我感觉浩然在坚持深入农民的同时,更迫切的应是“出”——跳到农民圈外看农民。为此,我对他的“写农民,给农民写”既表敬重,又很表疑惑。假若“写农民”尚不失为一种执著的选择,何以只能写给农民,只给农民读呢?且不说农民自身的文化素养和审美趣味今已大变,到哪里去找不变的"农民"概念呢?何况,真正的文学从来就不会仅属于某一个层次的人群。同样,对浩然深居农村,甘于寂寞,经营好“两垅地”,我也是既尊敬又有些保留。甘于寂寞是作家的良好品德,但总是盯着“两垅地”的热土,总是“躲着”大城市、大工业、大世界,就未必可嘉了。在这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,浩然实在不必给自己硬行制定这样日趋封闭的“宗旨”。我想象过,倘若浩然的体验一旦被现代意识照亮,他定能奉献出优秀的作品。当然,这过程是痛苦的,漫长的。这也是我称他为“十七年文学”的最后一个歌者的原因。这是不含贬义的,却是就他的整个思想体系而言的。
怀念一位文学史上的“坏作家”
罗伯-格里耶死得有点不是时候,要不是艳照和开心果,这位墙里开花香到中国的法国作家,本可以成为中国文青的一个盛大节日。尽管如此,纪念的阵势依然不小,报纸纷纷辟出大幅版面,携先锋作家、文学壮年以及各路评论家,向这位谁也读不懂的小说家致敬。
没读过书没关系,死亡是一场秀,无论你死得牛逼还是庸俗,只要你足够有名,足够有戏,你的死亡都会被包装成一场狂欢节。
但浩然的死显然没有,他被淡忘了。也有媒体报道,但大多有点漫不经心,只提他写了两部高大全的小说,他曾跟着江青走等等,一副现代文学史的调子。谁让他是被批倒的一个人呢。文革结束了吗?所有当年文革的受益者,事后都同样遭受了文革式的待遇。在一些人眼里,浩然这个名字,在现代文学史上已被定了性,是个“坏人”。
我对浩然的去世有些难过,小时候看过他的小说《金光大道》,在大人的旧书堆里翻出来,没觉出好来,可能小孩子理解不了。但我确实吃过浩然的“文学乳汁”,五六年级或者初中时,我们当地的人民广播电台还算红火,还没开始播性病广告,都是“剪裁绣花哪里去,三路到管城”的致富信息。我喜欢听广播剧,完整地听完了一部《田家庄的变迁》(也许不是这个名字,记忆不准了),由浩然的小说《苍生》改编。说的是我熟悉的农村,里面的田保根田留根很像我的邻居。里面没有政治,有的是一家农村人的个人史,那是我听《白眉大侠》之前最好的收听享受。
80年代以后,浩然住在河北三河,办了一本《苍生文学》杂志,开始为业余文学爱好者做义工。帮作者改稿子推荐发表,为71岁的农民出版长篇小说,用十年时间出版《三河泥土文学丛书》。患了半身不遂之后还帮农民作者改稿。不知道别人怎么理解,也许是韬光养晦?但这些事情让我很感动。还是那个人民广播电台,我上初中时,电台还有一个文学节目,主持人是位残疾人,普通话很乡土,每次节目都朗读很多农村文学作者的来稿。能听出来,他总是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在节目里,主持人和那些的农村文学青年总是互相感谢,互相鼓舞,很有理想,也很励志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。我对文学还有一些兴趣,应该跟他们的启蒙有关系。浩然做的也是这样的事情,他和那位常把自己读哭的主持人,曾给过追逐文学梦的青年农民多少鼓舞,点滴改变过多少苦恼人的人生观甚至人生,我一点也不敢低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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