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998年4月22日,解思忠先生应邀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期间举办的“现代化进程中的政治与行政系列讲座”演讲)
很高兴能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期间,参与这个“现代化进程中的政治与行政系列讲座”。在此之前,已有专家学者就机构改革、政治体制改革和决策过程做过演讲。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“中国社会的拜官主义”。
大家也许对“拜官主义”这个词还感到陌生。我遍查各种工具书,都没有“拜官主义”这个词;如果在此之前没有人使用过的话,就算是我的“发明”吧。《汉语大词典》对“拜金主义”一词的解释是:“崇拜金钱,以金钱为中心的思想”。恩格斯曾把拜金主义说成是“用金钱确定人的价值”。参照上述解释,我赋予“拜官主义”一词这样的涵义:“崇拜做官,以官为本位的思想”。本位,也有“中心”的意思。“以官为本位”,即通常所说的“官本位”,就是以行政级别作为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标准。
时下,每当谈及要抵制腐朽思想侵蚀时,人们都要把盛行于西方的“拜金主义”狠狠地批上几句;同时,心中暗自庆幸我们没有拜过什么主义,故而也就没有“拜×主义”之类的腐朽思想可供批判。岂不知,我们还有比拜金主义更可怕的东西,这就是“拜官主义”。
拜官主义,可以说是“古已有之”;其主要表现有三:一曰“读书做官”,二曰“做官发财”,三曰“做官弄权”。
在旧时的中国,是否做官以及官做得大小,是衡量一个人成就价值的主要标志。官做得越大,说明他的成就就越大,他的人生价值就越高,他就越会受到人们的敬仰。读书做官,被视为读书人走向成功、光宗耀祖的唯一途径;一旦乌纱盖顶、蟒袍加身,则被视为是“修成正果”。与此同时,读书人在做官以外的追求被视为“旁门左道”,想做官却做不到官的被视为“不得志”;与科举考试无关的知识,则一概被视之为“无用之学”。
作家李庚辰在1987年11月10日的《人民日报》上,发表了一篇题为《武候祠、医圣祠、张衡墓》的文章。他从地处河南南阳的武候祠、医圣祠和张衡墓这三处古迹,联想到国人对与这三处古迹相关联的历史人物诸葛亮、张仲景和张衡,以及其他一些历史人物的评价,首先看重的是他们的官衔,而不是他们的学术成就和对社会的贡献。文章中有这样一段分析:
“这原因也许是我们民族某种久已成习的心理定势:看重的是官势权位,轻视的却是科学文化。张仲景虽然医道称‘圣’,但墓碑上仍是要冠以‘长沙太守’字样,‘圣’不‘圣’倒在其次;科学家张衡如不曾戴过几天乌纱帽,恐怕连这埋骨的土丘也未必能延挨迄今吧?你听说过祖冲之、宋应星的墓祠吗?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倒是有庙,但他们已经封王了。这种对科技和科学家的轻视与冷落,对我们民族科学文化的发展,难道没有消极影响?历来读书人往往孜孜于功名利禄,想当官、当士大夫,却不愿潜心科学技术,不大想当科学家、当‘张衡’的心理,从南阳的古迹比照中,似可觅得一些线索来。”
文中所说的武候祠是为了纪念诸葛亮的——相传他躬耕于此,因为官至丞相,故唐朝时为他建了一个武候祠。医圣祠是为了纪念东汉名医张仲景的——他医术精湛,著述甚丰,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要略》至今都是中医院校的教科书;因为他当过“长沙太守”,故历史上建有医圣祠和张仲景墓。张衡与张仲景是同时代人,是一位科学家和文学家;他不仅创制了浑天仪、候风仪和地震仪,在天文学上有很大贡献,还写有《两京赋》、《南都赋》等文学作品;由于他两度任太史令,故墓得以保存。文中提到的祖冲之和宋应星,也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科学家。祖冲之大家都知道,是南北朝时期的科学家,发现了圆周率。宋应星是明末的科学家,有《开工天物》等著作,曾被翻译成英、法、日等国文字。
对于历史上许多在文学、哲学、医学和科学技术等方面卓有成就的人,只是由于在官场上失意,或贬官,或罢官,或压根儿就没有做上官,都被后世人,乃至现在的人视为“怀才不遇”;好像只有做上了官,才算是体现了其人生的价值,才算是社会给了其应有的待遇。
李白可以说是一个典型。李白的文学才能不仅在当时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,而且他的作品从来没有被查禁或焚烧过,一直流传至今,并经翻译后走向世界——这一点,恐怕连神骛八极的李白本人,生前也未曾料想得到。其文学成就可谓大矣,其人生价值可谓高矣!然而,以前在评论李白的一生时,几乎都异口同声地感叹他“怀才不遇”,依据就是他的官做得不够大、不够长。试想,如果李白当时别说是官运亨通、青云直上,即便就一直在他的供奉翰林的位子上,为皇帝起草一些诏诰文件,他以后又如何能写出那些奇瑰壮丽、狂放不羁的诗篇流传千古呢?他的成就、他的价值,又如何能与现在的李白相比呢?由于“读书做官”被当作是读书人走向成功、光宗耀祖的唯一途径,所以以前的读书人都沉溺于儒家经典和八股文章,过着“十年寒窗无人问”的生活,为的就是“一举成名天下知”的结果。
做官在旧时不仅被当作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,而且还被当作是发财致富的快捷途径;以致于人们把“升官”和“发财”这两个词放在一起,作为恭贺的用语--“升官发财!升官发财!”做官发财,并非靠的是俸禄,而靠的是贪污受贿。尽人皆知的俗谚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陈独秀在《新青年》一文中对此曾痛陈其词:
“充满吾人之神经,填塞吾人之骨髓,虽尸解魂消,焚其骨,扬其灰,用显微镜点点验之,皆各有‘做官发财’四大字。……夫发财本非恶事,个人及社会之生存与发展,且以生产殖业为重要之条件,唯中国式之发财方法,不出于生产殖业,而出于苟得妄取,甚至以做官为发财之捷径,猎官摸金,铸为国民之常识,为害国家,莫此为甚。”
至于说“做官弄权”,就是滥用权力,营私舞弊,在一定的范围内为所欲为,满足其物质欲之外的权力欲。旧时做官,可以凭借权力得到许多的好处——都是“好处难与君说”的那些好处。俗谚“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”所反映出的事实,就是这种好处的一个方面。
旧时的拜官主义,还反映在道德观念上。在传统观念中,最大的美德是“仁”;最难能可贵的仁不是“全心全意为您服务”,而是“让贤”,就是把自己的官位让给对方。舜的美名之所以千古流传,就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帝位让给了禹。与此同时,“篡权夺位”自然也就罪莫大焉。
拜官主义观念作为传统文化和封建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,附着在官本位的封建等级制残余上,一直流传至今。
读书做官,现在依然是许多读书人的追求。尽管在宣传上再三地说“行行出状元”,而且还把做官说成是当“公仆”——简直是低人一等,但人们的观念实际上却不是这样。“要注意从知识分子中提拔领导干部”这句话,一度见诸于各种报刊,成为人们在各种场合都可以脱口而出的专用语。这句话中的“提拔”一说 ,就不自觉地落入了官高民一等的拜官主义窠臼;以致于高级工程师被任命为科长,教授被任命为系主任,都被称之为“提起来了”。而且,这种说法本身还隐含着对知识分子的另眼看待——把知识分子和“妇女”、“少数民族”、“民主党派”,甚至是“残疾人”等概念等同起来,看作是一类人,而不是把他们看作是各类人中间有知识的那一部分人。领导干部当然应该从这部分人中间产生,连旧时的官员都是通过科举从知识分子中去选拔的,难道时至今日,还要像当年那样去抬举“白卷英雄”之类的人物么?“要注意从知识分子中提拔领导干部”这个说法,无异于“要注意从身体健康者中选拔运动员”的说法。
前不久,看到一部为青少年编写的丛书《伟人之初》。书中所列伟人有毛泽东、周恩来、朱德、刘少奇……一直到邓小平,都是领袖人物。在编写者和出版者的潜意识里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想法:所谓伟人,都必须是当过“大官”的。
有位外国游客在陕西省游览了许多名胜古迹之后,问陪同的人:“像司马迁这样伟大的历史学家,为什么没有给他塑座雕像呢?”陪同者脱口而出道:“司马迁算老几?我们陕西光皇帝就出过百十来个呐!”
1996年3月下旬,联合国前秘书长加利到中国来访问。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了几个人,请他们向加利秘书长提几个问题。其中有一位小学生的问题是:“联合国有多大?联合国秘书长的官儿有多大?”问“联合国有多大”,对一个儿童来说是很自然的事;而“联合国秘书长的官儿有多大”这种问题,大概只有中国儿童才能提得出。加利巧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:“联合国是一个由185个国家组成的大家庭。我只是这个大家庭的仆人、大管家,管理各种家务,为大家服务”。
《干部人事月报》1997年第4期上,有一篇题为《孩子要当“官”的隐忧》的文章;作者在文中讲述了朋友告诉他的一件事,摘录如下:
“友人之子就读小学五年级,好学上进,也很机灵。一天中午,友人之子兴冲冲地回到家里,告诉父母一个好消息:他在学校里当上‘官’了,老师上午宣布的。友人问是什么‘官’,儿子告知是班里小组下面的分组长。友人就不屑地说:当这小‘官’有什么了不起?孩子得意地说,当‘官’可以管人,比如他就负责组里三个同学作业本的收发工作;当‘官’还有‘好处’——这些同学为了巴结他,都从家里拿玩具和零食送给他。说到这里,友人突然醒悟,难怪儿子没当上‘官’时,经常从家里拿零食到学校里去,原来也是为了巴结班干部和同学,想捞个‘一官半职’当当。据孩子讲,班上像他这样积极要求‘进步’的同学很多,老师不得不在每个小组下面又分设三个小组,以便增加‘干部职数’。”
1997年10月,美国第一位华裔州长骆家辉在应邀访华期间的最后一天,到广东省的祖居地省亲。当地政府和老百姓兴师动众,放鞭炮,舞狮子,敲锣打鼓,警察开道,市长设宴,村里的大多数农民扔下手中的活计,小学生排成欢迎队伍……致使这位从小生长在美国的州长受宠若惊地表示:“这样的场面太叫人感动了!在政府里,如果你制定了一项政策,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打动、影响了多少人。但是在这里,我什么也没有做,他们却这样欢迎我。看到他们因我而那么自豪,我真感动!”中国人固然素以好客著称,但给这位美籍华人以格外隆重的礼遇,就是因为他在美国当了州长这样的“大官”。这一点,是骆家辉所始料不及的,也是他难以理解的。可以设想,如果中国的“水稻杂交之父”袁隆平到了这里,尽管事先告诉当地的政府和老百姓说,他的水稻杂交技术使你们的水稻产量已增加了多少多少,恐怕也得不到这样的礼遇。
不管怎么说,上述这些“读书做官”的表现,一般还都是比较含蓄的。广东省佛岗县原县长廖××,在县中学的开学典礼上的讲话,就是赤裸裸的了:“你们为什么要读书呢?读书就是为当官发财。当官就要当大官,当个科长有什么意思?要当就当县长、市长、省长,发财就要发大财”。就是这个廖××,当县长不过两载,受贿30万元,锒铛入狱。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,该县的几位副县长和一些局长们,也步其后尘,整个领导班子几乎全军覆没。
至于“做官发财”和“做官弄权”在现实中的表现,时下领导干部中大量存在的贪污受贿、营私舞弊,以至于买官卖官等滥用权力的腐败行为,已是尽人皆知。这方面的事例可以说是不胜枚举,我已懒得罗列了。这里,我只想提一下近年来一首名为《十等人》的民谣。这首民谣把社会上的各种人按其社会地位、权力大小,以及实惠程度分为10等。尽管版本大同小异,但在流传修改的过程中,渐渐趋向于把“公仆”列为其首:“一等人是公仆,子孙三代都幸福”——当然,这里所说的“公仆”,并非包括了所有的公仆,而是指那些以权谋私的假公仆。
行文至此,我不由得想起这样一件趣事:当年杜鲁门当选为美国总统后,新闻记者们前去采访他的母亲时,对她说:“您有这样一位儿子,一定感到十分骄傲。”杜鲁门的母亲回答道:“是的。不过,我还有一位儿子,也同样让我感到骄傲——他现在正在地里挖土豆。”如果说,她是以一位母亲的眼光在看问题;那么,假设换一位我们中国的母亲,会不会也能作出这样的回答呢?
对一个社会来说,如果读书人都想做官,而不想做学问,那绝不是好事。对一个人来说,如果没有自知之明,一味地想做官,那也绝不是好事。尤其是随着社会的进步,价值正呈现出多元化趋势的情况下,更是如此。
在美国,许多学者都普遍认为,做官意味着学术生命的终结,尤其是对自然科学而言。有人套用那句“结婚是爱情的坟墓”,认为“高位是学术的坟墓”。美国的学者做官,大致有以下三种情况:一是有些官位非得学者担任不可,作为尽社会义务,不得不轮流去做;二是有些官员自知“江郎才尽”,在学术上不可能有什么很深的造诣了,便半路出家;三是虽然既在学术上有潜力,又在管理上有才能,但相比之下,总有一个方面的成就不是很大——执行阿波罗登月计划的总指挥,可谓横跨学术、管理两个领域,但其学术成就毕竟不如管理上的成就大。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的,在各个领域的竞争都日益激烈的情况下,一个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在一个领域展露头角,更何况在多个领域。
从中国历史上看,也可以印证“高位是学术的坟墓”这句话。中国古代的学问主要局限于文学等社会科学领域,应该说,比起自然科学来,与做官之道还不是那么相悖;即便如此,事实上也正如杜甫的诗句所说——“文章憎命达”。凡是在学术上有较深造诣的,都是些没有做过官的,以及做官之后又辞官或被罢官的,此类人物举不胜举;而一生官运亨通、官位显赫的,竟无一例可举。
对一个社会来说,人人都想发财,并非坏事;对一个人来说,包括做官的,想发财也绝非坏事。抗日英雄吉鸿昌曾把“做官即不许发财”这句话,烧制在部下的陶瓷碗上,让他们每饭不忘。我曾经对此举非常欣赏,但后来却觉得未免太苛刻、太不近人情了——问题是通过什么途径,用什么方式去发财。
宋朝有个名叫贾黯的人,考取状元之后,前去拜望当朝宰相杜衍。杜衍并未谈论文章之事,而是问他以何为生,以及家中经济有无困难。贾黯对此非常不解,事后私下对杜衍的门人说:我毕竟是以文章夺魁,而宰相大人却对此一字未提,只问了些闲话。杜衍得知之后,便让人转告他说:一个人若没有谋生本领或经济来源,当官之后,往往会受到金钱的诱惑,做出丧失气节的事情。贾君既考取状元,文章肯定是出类拔萃的。我就怕他没有生活保障,日后会唯利是图,为金钱所左右。
旧时对官员的教诲,一般都局限于廉洁安贫;而杜衍则进了一步,认为官员要实现自己的抱负,不为金钱所动心,还必须要有谋生本领和经济来源——显然不是靠做官去发财的。这一点,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。时下,我国政府官员的工资待遇还不高,官员们去追求较高一点的物质待遇不仅是允许的,在某种意义上说,还是值得提倡的——一个连自己都安于现状不愿富起来,或虽然想富却富不起来的官员,也是难以让国家富起来的。这就要求官员们同时还要有其他的谋生本领和经济来源,不能“在一棵树上吊死”,更不能利用权力营私舞弊、贪污受贿。
回首百余年来的改革历程,我们不能不感叹一批又一批的先驱者,之所以到后来势单力薄,甚至是中箭落马,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还没有斩断“做官-发财-幸福”的劣根性。喋血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 ,一直使我仰慕不已。尤其是谭嗣同的那句“各国变法,无不从流血而成;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,此国之所以不昌也。有之,请自嗣同始”,更使我每每念及,热血沸腾!然而,近阅章太炎1906年所写《革命之道德》,方知六君子中亦有人未能斩断此劣根性也!他在此文中写道:
“戊戌变法,惟谭嗣同、杨深秀为卓厉敢死。林旭素佻达,先逮捕一夕,知有变,哭于教士李佳白之堂。杨锐者,颇圆滑知利害,既入军机,知其事不可久,时张之洞子为其父祝寿京师,门生故吏皆往拜,锐举酒不能饮,徐语人曰:今上与太后不协,变法事大,祸且不测,吾属处枢要,死无日矣。吾尝问其人曰,锐之任此,固为富贵而已,既睹危机,复不能去,何也?其人答曰:康党任事时,天下望之如登天,仕宦者争欲馈遗,或不可得,锐新与政事,馈献者踵相接,今日一袍料,明日一马褂料,今日一狐桶,明日一草上霜桶,是以恋之不能去也。呜呼,使林旭、杨锐辈,皆赤心变法无他志,颐和之围,或亦有人尽力,徒以萦情利禄,贪著赠馈,使人深知其隐,彼既非为国事,则谁肯与之效死者?戊戌之变,戊戌党人之无道德致之也。”
人们知道戊戌党人收到不少礼物后,心想,你们既然已靠变法维新捞到了好处,我们又何必为你们去卖命呢——国民的这一心态,尽管是有点感情用事,但你能苛求他们不要这样想么?我们只能要求改革者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。然而,百余年来一批又一批的改革者正是由于做不到这一点,都无法将改革进行到底。
中国目前正在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改革,这是一场与全民族和每个人命运休戚相关的大事。我们每个国民固然都应该以天下为己任,但是,如果改革的领导者们也像当年某些戊戌党人那样“贪著赠馈”——“今日一袍料,明日一马褂料,今日一狐桶,明日一草上霜桶”——甚至是捞取比这更大的好处,那就不能一味怪罪被领导者们感情用事、不顾全大局了。
美国前海事委员会主任、美籍华裔赵小兰女士,在就任公职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我很高兴能有一个为公众服务的机会”。这句话虽然普通得像是一句套话,却使我看到它时目光久久不能离去。什么时候我们的国民不再把做官看得高于一切,不再把做官当成发财的途径,不再把做官就可以滥用权力视为当然,我们的现代化就为期不远了!
(听众:刚才主持人介绍您的时候,先‘司长’、后‘作家’,又强调您是一名‘高级官员’,这是否也是一种‘拜官主义’呢?对于‘司长’和‘作家’这两种身份,您更看重哪一个?)
我们还不能苛求主持人在介绍我的时候,先“作家”,后“司长”——这又走到另外一个极端了;对我来说,“司长”毕竟是“专业”的,而“作家”却是“业余”的。会议组织者这次之所以请我来演讲,首先是因为我写过一些关于国民素质方面的著作,而不是因为我是司长。关于对“司长”和“作家”这两种身份看重哪一个,我更看重作家的身份。做官只是握有管理众人之事的权力,而写作却可以影响人的灵魂。做官本来非我刻意所求,而且这毕竟是一时的,而非永久的,只有写作才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情。上海有一位剧作家在他名片上就印着:“剧作家——永久的”,而在他的行政职务后却印着“——暂时的”字样。
(听众:请问:在从政和写作之间,您更喜欢干什么?为什么?您认为从政对您的写作有何影响?)
前一个问题刚才已回答过了,就不再说了。做官作为一种职业,它既为我提供了物质条件,也为我提供了写作的方便,包括对相关情况的了解、对相关问题的思考,以及对相关思维的训练;作家如果没有参与社会生活的经历,整天专事写作,恐怕连童话、神话之类的作品也难以写好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作家都应该是业余的。这样固然会消耗掉不少的时间和精力,但从总体上看仍然是合算的。不可否认,做官往往会有所顾忌,不利于做学问:章太炎曾说过这样意思的话:做个文人要别有职业,借以糊口,这样自己的学问事业才能独立,不会因外界的影响而动摇以致堕落。但长期以来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职业,与章太炎时代的职业已大不相同;传统的单位在提供物质、社会种种资源的同时,又限制了文人的自由发展,使其极易失去自己的独立人格。
(听众: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。你在国务院工作肯定很忙,写作是否会影响你的本职工作?)
我1990年调到国务院后,无论是在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担任教科文卫组组长,还是在国务院研究室担任教科文卫司司长,都要求自己首先努力做好本职工作。我不仅在工作上从未出现过失误,而且多次受到国务院领导的表扬,撰写的研究报告也多次得到国务院领导的批示,其中《用税收调控文化产业的政策建议》1994年曾获“中国改革建议大奖”二等奖。另外,我还结合本职工作编著出版过数部业务专著,其中主编的有《完善文化经济政策》、《中国科技系统结构调整研究》和《完善卫生经济政策》等。工作的确是忙,但任务一般都可以在上班时间完成,写作是利用业余时间。我觉得写作非但没有拖工作的后腿,相反,由于我研究的国民素质问题与我所从事的教育、科技、文化、卫生方面的管理、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,还有助于做好本职工作——二者是相辅相成的。
(听众:请问您,现在国家给予我们北大学生有哪些从政的机会?您是如何调整“官”与“作家”关系的?)
国家不会特殊地给予北大或别的大学学生以从政的机会,每年的公务员公开招考就给了所有够最低条件的人以同等的机会。关于如何调整“官”与“作家”关系,我不赞成一种观点,即做官与做学问水火不相容;处理得好,是可以相辅相成的。我们不能专门造就一批没有学问的官员来治理国家。改革开放初期,曾提出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;现在,则应该提出,让一部分人的素质先高起来。这部分人是什么人呢?应该是官员。我们不能苛求各级官员都成为学者,但却完全有理由要求官员的文化素质应该大大高于一般人,通过提高自身素质提高工作的质量;如果能在自己工作的领域里有学问上的建树,那就更好了。做官又要做学问,就不能“拜官”。拜官是做学问的大敌。如果一个人既想在学问上有所建树,又官迷心窍,是不可能把学问做好的。既然以做官为职业,就应不负人民所托,尽职尽责,不能尸位素餐;如果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做学问而对本职工作草率,不仅有违职业道德,结果往往还得不偿失。我们应当向业余要时间,而不应该去挤占本职工作的时间。
(听众:作为一名职业官员,您批判“拜官主义”的勇气令人佩服。请问您对“拜官主义”之憎恶是否出自自己做“官”的亲身经历和感受?)
是的。每当我看到、听到一些官员拍马溜须、低三下四地投机钻营时,便会产生一种鄙视的感觉——这些人是何等的可怜!难道世界上除了做官之外,就再也没有其它的路子可走了吗?再说,做官就非得这样吗?人总得讲点尊严吧!
|